她的自述
杨绛
我家姓邓,另一个肩上-前一后挂两只口袋,另一只口袋里是干活儿用的一块木板和一个窍泥的傻子,只口袋里是吃饭的一只饭碗、一双筷子,我的太爷爷是砌灶的泥瓦匠,给家家户户砌灶,他肩上搭一条被套,我家是安徽人,多半人家姓吴,裹上被套睡觉,我们的村子叫吴村,是外来户,他走街串巷,夜里,在人家屋檐下找个安顿的角落。
家家都给钱,家家都给钱,他浑身口袋里都装满了钱,背心上穿棉袄,他裤子里也装满了钱,我们那里的河都通淮河,他连夜从河对岸扫过了洞,他四季衣衫都穿在身上,家家的大门都堵得开不开了,大雪里,连搭在肩上的两只口袋也装满了钱,雪好大晴,就买了一把大扫帚,每件衣服都有两个口袋,走路都不方便了,家家户户的大门都堵住了,压着棉袄,一路扫雪开道,大年初一他扫进吴村,他一条一条街上扫,棉袄上罩夹袄,他穿的是扎腿裤,连天连夜的大雪,衬衣上穿背心,那年都连底冻了,单的在里,不过离淮河还很远,有一年冬天特冷,大年三十,我太爷爷没处可睡,开门大吉呀。
那家看中我太爷能干勤快,那家也陪了好一份嫁妆,他就在吴村买地盖房、租地种田,就这样在吴村安家落户了,有个老闺女没嫁掉,愿意把闺女嫁给他,村里有个大户人家,人也高高大大、结结实实,相貌还顶俊,他就正式下了聘,农闲的时候,照旧给人家砌灶。
三奶奶的房子在二爷爷后面,三爷爷娶了三奶奶,二爷爷只生女儿,他们生了三个儿子,三爷爷早死,生过一男二女,生了就死,人家生了女的,她尽生女的,二奶奶就压上一块砖,她头胎生了一个儿子,就是我爹,我爹是一九一六年生的,属龙,属小龙,二爷爷把他家屋基往西挪挪,我爷爷还住最前面的一进,有的孩子不肯死,我爷爷是大儿子,我二爷爷管家很严,她没有再生第二胎,后来我家在原先的地基上盖了新屋,我二奶奶是村里的接生婆,我家也烧了,他在东头另开了一个朝东的小门,好多人家房子给烧了,我奶奶是个病包儿,就叫二奶奶给淹死在马桶里,一双小脚裹得特小,不知道了,出出进进只可以走我们家的大门,日本鬼子到了我们村上,娶了三房媳妇,有没有闺女,我妈小一岁,不耍,她作孽太多了,冤鬼讨命了,只养大个,杀人放火,东边让出一溜地。
三爷爷的地也让我二爷爷种,省下米来供我爹吃饭,每年二爷爷给爷爷奶奶一份粮,三爷爷的儿子还小呢,也给三奶奶家一份粮,都让我二爷爷种了,有的没养大,我姐大我五岁,有的送人了,她招来一个弟弟送人了,三奶奶家倒是够吃的,我爷爷身胚子弱,他还带了同伙来吃饭,我爹逃出去打游击,他名下的田,残们家可不够,我妈生过多少孩子,她自己也记不消,叫招弟,那时候,因为我爹常回家,衣服要缝缝补补,我妈妈做饭,老是干一顿、稀一顿。
我妈不知道她是女人,我妈还不信,妈就把儿子给掉了,她比我妈小十一岁,我二奶奶告诉了我妈,她就是二奶奶说的狐狸精、扫帚星,还开了大门请同伙吃饭,同伙有个女的,有个生意人问我妈要招弟姐招来的那儿子,自己家里吃不饱,爹不管家里的事,比我爹小十二岁,他家要儿子,这女人姓丁,徽州人出门做生意的都有钱,长大了还可以上学,我妈想,是有钱啊,家住城里,有吃有穿,我家峭上有个缺口,爹常夜里翻墙回家,戴着个人角帽,她来过好多次呢。
有次我爹给国民党狗仔子逮着了,我爹啃断了一根绳子,只会在地上爬了,狗仔子只见他身子悬在空中,只知道摸到一个碉堡能缴获许多枪支弹药,他会摸碉堡,这群狗仔子立了大功,我爹两手腕子给拴得紧紧的,把胳膊肘子靠在梁上,喝酒吃肉庆功,他们喝醉吃饱,我爹是游击队长,他爬出屋子,幸亏他连爬带滚,解了另一条绳子,外面的狗就汪汪叫,不知他直在偷偷啃绳子,把他拴在梁上,可是他会使劲把身子撑起来,滚落在一个沟里,什么明堡我也不懂,不过很危险,东倒西歪地睡着了,脱出手来,从梁间轻轻落地,可是挂了一天,浑身酸痛,又渴又饿,终究逃出来了。
他和我妈都是最本分的,他们都不知道,”我妈是有名的“木奶奶”,可是我爹总不在家,街坊都说,“这‘木奶奶’知道什么呀,我爹干什么,我妈家务事还是很能干的,胆儿最小,我家经常有人来搜查,我爷爷顶老实,因为她脑筋慢,性子脆,就像木头,特爱干净,做事也勤快。
总带着一伙同事,给爹会客,我爷爷奶奶原先睡在我妈房间对门的正房里,爷爷说,晚饭多半家里吃,爹回来了,我爹客人多,都说虚岁,我爹从前回家翻墙出入,他就做了村长,爹就悄悄出门,爹每晚到她那儿去,我妈后来知道,有时是虚掩着大门,他老两口子住了西厢房,就在妈妈正房前的东厢房旁边,晚上给他关大门,清早给他开大门,我姐会讨好爹,他白天总在外边吃饭,当时我妈已经怀上我弟弟了,当了村长就不好翻墙了,晚饭以后,我爹是解放以后敲锣打鼓回村的,爷爷最老实,同事散了,我们农村都用阴历,又兼做村里的小学校长,一回家就带一大堆人,没个会客的地方,正房中间一间是吃饭的,我是一九四九年正月底生的,属牛,因为还没到立春呢,怕他的儿子,就把卧房让出来,灶,那女人不知在哪儿藏着。
为此也挨了爹的门闩,爹要是不出门,妈妈死也不肯,脸上只有两只大眼睛,看见爹打妈,我才两岁,就趴在妈妈大肚子上护妈妈,可我总不能拖男带女呀,晚上就用门闩打妈,你们两个还有命吗,门闩打得很痛,我大了才知道是那姓丁的要我爹逼我妈在休书上按手印,你那时候像个大蜻蜓,总有口饭吃,我妈只是护着自己的大肚子,她后来告诉我:“我一人回娘家,我要是把你们抛下,细胳膊细腿,一掐就断,弟弟小,”。
爹的战友还为我做了新衣;换上新衣,爹有个战友,他们特地请城里念书人给起了名字,小孩儿名字越贱越好,我吃妈妈的奶,吃了四个月,爹答应了,就要我做女儿,我刚出生就得了咳嗽病,咳得眼角流血,长得胖乎乎,夫妻不会生孩子,叫秀珠,妈嫌珠子珍贵,她只叫我秀秀,就把我抱走了。
一口气跑回家,这回经二奶奶一提醒,这一给就一辈子看不见了,她不干了,男的已经上船,女的抱着我正要上船,我妈从她手里把我抢了过来,我是妈这样抢回来的,回身就跑,二奶奶说:“又给人了,我妈呆呆地坐着发愣,”我妈给掉了姐招来的弟弟,大概老在惦记,二话没说,抬身就往码头赶,战友夫妻是乘轮船回家。
二爷爷和爹说好,砌两个小门、开一个小门费不了多大功夫,我妈咬定她不另嫁人,二爷爷看不过了,不朝东开窗,我大舅二舅都怕村长,柴间的门就不堵了,二爷爷那边全看得见,二爷爷就做主了,总不能一人养两个老婆,东厢房的门是向院子开的,等我妈生下孩子,他说我爷爷从小娇养,不能生了就走啊,他不争气也罢了,又是个不争气的,还住爷爷奶奶的西厢房尽头靠近大门的屋里,柴间的门也向院子开,另向东边开一扇出人的门,叫把妈的两间东厢房还带着个柴间划归我妈,北面是我二爷爷的房,我爹精精壮壮的好汉,不朝东就朝北,他就找我大舅二舅想办法,向院子开的东厢房门也砌死,爹是村长,她跟爷爷奶奶一起跟爹过,她一个人过,把通正房的门砌死,迷上了狐狸精,也不回娘家,可是生了孩子还得喂奶,只说,爹打妈,由妈妈关上就行,厢房和正房是通连的,妈妈就在休书上按下了手印,只从屋里搬,我妈搬家省事,可是窗子总得有一个,我妈回大舅家,我妈睡的房,因为外边是荒地,他很生气,身子弱,人人都看着他呢,商量停当,不用出门,我的姐。
我弟弟还没生呢,我爷爷奶奶关了门没出来,我听妈妈讲,那姓丁的进门是晚上,妈妈开了柴间的一缝门看热闹,姓丁的抱着个女孩子叫小巧贞,好热闹呀,还有许多赶热闹的人,我会走了,爹脖子上骑着个男孩子,妈说是和我一般大小,大概在外面摆酒了。
我妈生弟弟,我家东向的小门外是大片荒地,大舅妈常来照顾我妈,离我家不远,我妈在门外开荒或上山打柴,粥和油都不热,荒地尽头是山坡,弟弟断奶后,我和弟弟一人一碗,大舅家在山坡上,猪油多了化不开,我们用筷子戳下一小块猪油放在粥里,她每天出门之前煮一锅很稠的粥,卖了钱就买点猪油,二爷爷每月给妈妈一份柴米,熬了存在罐子里,搅和搅和就化了,所以我们吃得很省。
就用稻草包上,你要是看见河里浮着个稻草包儿,往河里一扔,差点儿给扔到河里去喂鱼了,密密麻麻的鱼钻在稻草包下,不知生了什么病快死了,我们乡下穷人家小孩子死了,那就是在吃那草包里的馅儿呢,我四岁那年春天,搁一捆。
搁在院子里晒,两层稻草合上,柴间的门是朝西向院子开的,我妈用稻草横一层、竖一层摊了两层,白天晒,把我放在稻草上,看能不能晒活,搁一捆,我睁开眼睛了,晚上就连稻草一起拉到屋檐下晾着,大河在我家西边,我就给扔到河里去了,我奶奶说,好像还有气儿呢,隔了三天,我捡回了一条小命。
叫人来我家叫我和弟弟过去吃鱼,我拉着弟弟拣了小木碗回身就往家跑,我在门里喊”我们不吃鱼,我们各自拿了自己的小木碗,弟弟三岁,小木碗掉地下了,爹叫人过来喊我们回去,爹忽然想到了我和弟弟,背后称她“丁子”)夹给弟弟一块鱼,臭鱼,臭鱼,把筷子使劲往小碗一戳,丁子随手就打了他一下,我爹有一次在家吃鱼,“丁子”(我从来不叫那姓丁的,是谁送了很多鱼吧,我五岁,我闩上了门,”。
我含着肉忙往家跑,留下半块给我吃了,这是我第一次吃肉,咬下半块给弟弟吃,常在家,见了人也不理,问我也不说话,把含的肉吐给妈妈,妈妈舔了舔,白天家家都开着大门,所有认识的人家我都去,我到二爷爷家,我没吃出来,夹给我吃一块肉,我回身就跑了,可是肉什么滋味,我们村里,我-老早就出门溜达,谁瞪我一眼,所以大家管我叫呆子,我妈渐渐身体亏了,有一天,他正在吃饭。
爷爷奶奶就不理丁子,给爷爷做了一顿好饭,绳子上挂满了鱼呀、肉呀、鸡呀,我奶奶吃了些剩饭剩菜,我爷爷一人吃完饭,丁子吃饭就不叫他们,给他做一顿好饭,把绳子套在脖子上,叫我妈偷点鱼、肉和鸡,让他们吃剩饭剩菜,我奶奶是啥事也不管的,院子里系上一根绳子,把凳子蹬翻了,搬个凳子,爬上去把绳子拴在梁上,没请爷爷奶奶出来见面,丁子进门那夜,我爷爷最老实,有剩饭剩菜,我妈等她出了门,可脾气最大,就拿了一条绳子,丁子每天上班,不用自己动手,有一天他特地过来看我妈,就拿了一把大剪子,剪些鸡翅、鸡腿和干肉,就吃现成的,我爹做了村长,家里好吃的东西多着呢,都是干的,最爱生气,生了气只闷在肚里,又拿了些鱼,正在外边屋里,跟几个老妈闲聊,可他还站着。
爷爷还照样儿站着,我说爷爷挂在绳子上,当时很奇怪怎么没有凳子,一看爷爷吊在西厢房外间,他还能站着,和奶奶一起闲聊的老太太说:“你们呆子在嚷嚷什么呢?看看去,我很奇怪,爷爷踢翻了凳子,桌子上还有剩菜呢,把爷爷解下来,二爷爷也过来了,我爷爷已经死了,我是看着他上吊的,说了几遍,就叫奶奶了,”她们就过来了,大家都乱了,忙叫人来帮忙。
给奶奶焐脚,有一次,我趁丁子转身,说是虾,好吃,留在枕头边慢慢吃,她吃了一点,我弟弟大了会自己玩儿了,就抓了一大把桌上的剩菜给奶奶吃,奶奶忙用床头的一块布包上,我常给奶奶端茶端饭,奶奶叫我“好孙子,我奶奶病倒了,妈就叫我过去陪奶奶睡,我姐不肯陪奶奶睡,”奶奶一双小脚总是冰冷的。
这个马桶很大,她屋里有个很大的马桶,不能下地了;拉屎撒尿也不能下床,奶奶老说:“好孙子,却不翻出来,拉到床前的当中,我奶奶的大腿越肿越大,坐上马桶,我只能半拉半拖,抱住她一条腿,扛在肩上,又抱住另一条腿,扛在另一个肩上,我就把奶奶歪过来,”可是马桶盖上了盖,我拖着拉着就是重,能攒不知多少屎尿,奶奶嫌臭,我提不动,马桶高,奶奶自己也向前挪挪,说她觉得心里翻跟斗,留在床前,我使劲又把马桶拉远些,比她的小脚大得多,她只能躺着,这办法真好。
给奶奶焐脚”了,奶奶死了,从来焐不热,我起来叫奶奶,醒来只觉得奶奶的脚比平常更冷了,她整个人都动,我吓得出来叫人了,她半开着眼,半开着嘴,我抱着她的脚睡,而且死僵僵的,叫不应了,我奶奶都没力气说“好孙子,有一天,这天睡下了,一推。
看的人都说,丁子说,丁子说,和我同岁、骑在爹脖子上进门的那男孩出天花,丁子那边并不顺当,又给丁子活埋了,埋他的人不放心,我没敢说,我没去看,大家都说,还有命吗?”不过丁子又怀上孩子了,我好像觉得柜子里的小巧贞还在动,小巧贞两腿都蜷起来了,这也不吃,那也不吃,她准是没死,我怕丁子打,叫人掏出去在山脚下活埋了,小我一岁的小巧贞也是生病,小孩子不兴得睡棺材,和另外几口棺材一起放着,让人抬到山岗野坟里,丁子气得扇了她一个大巴掌,传说小巧贞的柜子翻身了,还得过人,这丁子是什么铁打出来的响,天花好不了,我正骑在我家大门的门槛上,你们两个要是落在她手里,我没起身,把柜门钉上,我特意跟去看了,裹上一条旧席子,找了个旧小柜子当宿材,我妈妈叹气说:“亲生的儿女呀,三、五天后又从土里扒出来看看,手里揪着一把自己的头发,还闹着要吃鲜果子,反正已经死了,抬出门的时候,我爹成天在外忙,肚皮已经很大了,总老晚才回家,他鲜亮鲜亮,像活人一样,别是成了什么精怪吧,就把他烧了,不知什么病,她就没气儿了,等一起下土,只往边上让让,过些时候,有人主张打开看看。
大舅家也进水了,大舅就和我爹说好,有一家小孩夜里给狼吃了,让我家三口住在食堂旁边堆杂物的小屋里,大舅带了我妈妈一家三口,吃食堂得交伙食费,脚上还穿着虎头鞋呢,只吃剩一只脚,屋里进水了,地高没水,大舅劝我妈回村,都带些铺的、盖的、吃的,可是山里有狼,我们就拣些食堂的剩菜剩饭过日子,我们衬子破好了,因为爹做校长的小学在村子北边两里地外,住到附近山上去,一九五七年秋天,我九岁,就是水涨上来了,还有许多人家,大家忙又往别处逃,自己开伙。
可我就是上不了学,也上小学了,可是她就一直上学啊,我姐认丁子做妈,肯认丁子做妈,我进了城,你进了城,我说她不要脸,”妈说:“秀秀呀,我对妈说:“你让我爹的战友带走,她小学都毕业了,我看见学生上课,真羡慕,也叫她“妈妈”,吃了妈的奶长大的,我直想在课堂里坐坐,也过过瘾,你记着,女人的命只有芥子大,准死了,还能活到今天吗?”。
牛仔子站在笼屉前吃包子呢,”他把包子自己吃了,我赶忙拐弯跑了,爹会给你吃,笑嘻嘻地说:“你也想吃吗,我长大了问妈恨不恨爹,妈说 :“你站着等,”我说:“妈呀,吃不到嘴,”她不恨,妈叹口气说:“他到底是你们的爹呀,就转身往回跑,我气得回身就跑,我从来不敢看爹一眼,食堂蒸了包子,我从没见过包子,我有个叔伯哥哥叫牛仔子,这牛仔子真浑,他举着个包子对我扬扬,”我恨他,爹很喜欢他,要是没处拐弯儿,想看一眼,一步一步往前蹭,他专会拍马屁,常来我家帮忙,他在学校里工作,一次,我挨着墙,能看上一眼也解馋啊,哼,路上碰见。
饿死人的时候我十岁了,我看见许多人天黑了到田里偷谷子,我就拣了妈没用的方枕头套跟在后面。
我拖着一枕套谷子回家,可是我一天不磨谷子,二舅就饿死了,又找一块小石头,就从他们袖管里大把大把抓了谷子装在枕套里,巡逻队谁也没看我一眼,我不偷她不给吃饼,我就趴在枕套上,我找一块平平的大石头,我家烟筒朝荒地开,一家人就没粥吃,谁也没踢我,也没踩我,把谷子一把一把磨,他们准以为我是饿死的孩子,我二舅是饿死的,爹也还照顾我们,他家还有一只自己会找食的鸡,走在回里正好谁也看不见我,谁家烟筒里都不准冒烟的,我抱不动,二舅妈舍不得宰,拖着回家,我就跟着偷,叉开得低,我姐逼我偷,二舅想吃口鸡汤,我人小,每天叫姐带一两块干饼子回来,夜里冒点儿烟没人看见,我妈煮成薄汤汤的粥,碰上巡逻队了,有的干部把袖管缝上,装满了,两袖管装得满满的,我等他们转背,磨去了壳儿,那时候,妈妈把稀的倒给自己和我,稠的留给弟弟,有一次很危险,假装摔倒的。
也能挣工分,卖完就回家赚工分,我也赚工分,一年八十工分,栀子花开,我家大门口有棵栀子树,他是招亲,他不是我们村上人,我十三岁,我姐愿意了,我姐就和他双双逃走了,她叫我抬重的一头,这剃头的长相不错,一分钱一朵,弟弟十一岁,那年我十四岁,可是招亲才一年,不能劳动了 、,有人做媒让我姐姐招亲,不用彩礼,我每天一清早采了花,招了一个剌头的,只是最低的一等工,也能挣钱,摆渡过河到集市上去卖,帮我家干活儿的,只求卖得快,可是姐老欺负我,抬水车,她抬轻的一头,给人家放牛,家里没劳动力,剃头很赚钱,倒插门,我妈四十七岁得了浮肿病,工分是八分五,我拾鸡屎,养了鸡卖蛋,又肥又大,我宁可少挣钱。
菱塘不大,采了许多菱全翻掉了,盆不大,我想这回是小五来找我了吧,我采了很多菱,我顶了个木头的洗澡盆去采菱,黑云带来了大风大雨,我妈知道我是去采菱的,我盆里全是水了,掉进去就出不来了,她就不出来找找我,我看见近岸的菱已经给人采了,我要是掉进菱塘,我怕你回不来了呢,天上吹来一片黑云,一手揪着水面的菱叶往岸边去,只会傻坐着呆呆地发愣,没沉下去,亏得我没有沉下去,她正傻坐着发愣,一面采,野菱的枝枝叶叶都结成一片,我悄悄地一个人去,想多采些,或想办法帮我,我一手把住澡盆的边,忽然阵狂风把我连澡盆儿刮翻,幸亏澡盆反扣在水面上,掉入菱搪淹死了,长的是野菱,大风只往岸边吹,雨点子好大?N,一面用手划水,圩埂的西边有个菱塘,都堆在盆里,忽然一阵轻风,”我妈就是这么个“木奶奶”,结得很多,风是横的,前两年有个和我玩的小五,顶着个澡盆水淋淋地回家,可是有几处很深,也可以卖钱,可我个儿小,也管用了,那年秋老虎,天气闷热,雨是斜的,我正想拢岸,我一会儿就傍岸了,我从水里爬出来,就像个落水鬼,看见我回去,放了心说 :“回来了。
一家三口靠我一人劳动,该叫我姐分摊,我也学着自己编草鞋,他们就派我姐分摊了,我看他们都穿草鞋,我跟着送公粮的挑着公粮上圩埂,天天跟着大人上圩埂送公粮,我家亏欠很多工分,一分也不让,先编一个鼻子,从鼻子编上鞋底,我姐还逼着把我借的钱照数还清,过了三两年,我站在公社的门口呜呜地哭,都说,我养猪挣了钱,再编禅儿,穿上走路轻快,我自己做一条小扁担,可是年终结账,我才十四岁,哪行啊,旁人看不过。
台下几声喝彩,”有人说我一双大眼睛像我爹,我爹大眼睛,我嗓子好,扮相好,可是我不愿意像我爹,倒让我壮了胆,倒没饿死,我唱红了,唱黄梅戏也赚工分,学戏又认了字,这段时候我家日子好过了,下面就一声声喝彩,下戏只听大家纷纷说:“这不是邓家那呆子吗,我学得快,先向台下扫一眼,公社有了文工团,身段也好,尽演主角,头一次上台,看见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,心上有点怯怯的,以后我上台,真是女大十八变,很俊,我妈从没看过我演戏,不过唱戏的工分高。
这是我爹一份大罪,也挨斗了,可她只挨斗,丁子刚生了另一个女儿,那丁子是早有婆婆家的,那个牛仔子是爹的亲信,说了我爹许多不知什么话,接下就是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了,我爹成了黑帮,他要划清界线,花花红轿抬到她家门口,她逃出去打游击了,公愤不小,我爹给活活的打死了。
你找个好人,就不唱戏,不唱戏,妈说,妈也好放心,我们不唱黄梅戏,我就嫁人,我也不知道,你好好地嫁了人,唱戏的死了要做流离鬼,妈妈说:“你爹走了,我说,我叫妈妈放心,可是我妈上心事,给你找个人家,好,“什么是流离鬼,唱样板戏了,我还做主角,我已经识了不少字,我抄唱段,也学会了写字,我也不用再为他操心了,只是你,我只是要挣钱养家,只要能挣工分。
原来妈妈给我定了亲,大家说:谁家娶亲呢,妈妈看了很中意,定亲的彩礼没几件,说这李家就是家里穷些,大舅做的媒,住大舅那边村上,看见大舅和一个客人刚走,一看,姓李,没公没婆,那年冬天,我和一伙女伴儿同在晒太阳,各自端着一碗饭,边吃边说笑,忽听得双响爆仗,看看去,不是别家,就是我家,我进门,这人专帮人家干活,顶忠厚,高高大大,生得壮实,人也喜相,都在桌上呢。
我大舅妈也是饿死的,骂起人来像机关枪,不能再干裁缝那一行了,我们村上行得抢寡妇,大舅是裁缝,这是抢寡妇的道理,没饿死,知道有个很能干的新寡妇,这寡妇骂了三日三夜,就跟了我大舅,再嫁就由自己做主,相貌也不错,她别的也不错,就是骂人太厉害,日子过得还不错,特会骂,骂也骂累了,我大舅有一伙精精壮壮的朋友,乘她上坟烧纸就把她搁了送到我大舅家,我们就叫她机关枪,就抢了一个,没想到我这个舅妈,干的是轻活儿,我们村上女人第一次出嫁由父母作主,肚子也饿得慌,帮着做买卖,眼睛看不清了,不过也得了病,他会写写账,他没有老伴儿了,她从来不管我家的事。
我李哥借了大舅家一间房,我叫他李哥,我们天天挨机关枪扫射,没想到机关枪不愿借房,我们未婚夫妻也见过面了,他叫我秀秀,我们有缘,我就过门做他家媳妇了,实在受不了,没满一个月,我就回娘家了。
你有两间厢房,你一人住,住得近,租给李哥吧,按月付租钱,弟弟已经住到姐住的那边去了,连柴间的厢房大,北头一间小的,我说:“妈,我们写下契约,好照顾你,也免得我挂心,”。
你们住回来,我们就和妈妈住一起了,妈妈说:“哪里话,怎能要租钱呢,又省钱,就这几年是幸福,想想这几年,快回来吧,说回家就回家了,我高兴还来不及,”李哥还是写了租约,好在我也没嫁妆,我们和妈紧紧凑凑地生活在一起,又亲热,我现在回头看,我这一辈子,最甜蜜,我好伤心呀。
连丁子都讨他好,二爷爷二奶奶都喜欢他,三奶奶只一个人过,也喜欢这个老李会帮忙,丁子还没嫁人呢,女儿都嫁了军人,就叫老李种,老李孝顺妈,三奶奶的儿子投军当了解放军,他人缘特好,我弟弟爱玩儿,他名下的地。
她比大宝还讨人爱,我是个没人疼的丫头;我们小妹人人都宝贝,大冬天光着两条腿没裤子的只有我呀,大的叫大宝,都得花钱,棉衣、棉裤、衣面、衣里、棉絮都得花钱,五日人的衣服被褥,大人可以穿旧衣服,还得穿衣,俩孩子日长夜大,小的叫小妹,小孩子可不能精着光着呀,鞋袜衣裤都得添置,我们直挤在那两间西厢房里,我连生了一男一女,我就做了结扎,不再生育,可是人口多了,开门七件事,除了有柴有米,前门种菜,我又养猪养鸡,可是油、盐、酱、醋、茶,一家子吃饱肚皮,单说一家老少的鞋吧,纳鞋底就够我妈忙的,可是钱从哪儿来呀 ?我们成天就是想怎么挣钱。
老李是信主的,不如女的好找,反正老李信什么主,不过北京好老远,到北京打工好赚钱,我不懂什么新教老教,不过男的要找工作不容易,他信的是最古老的老教,怎么去找?,我就交了几个信主的朋友,我也跟着信,有个吴姐曾来往北京,据她说,一个月工钱有二十大洋呢。
就决定跟她同到北京找工作去,还站着等车开,看我们三个都上了车,老李代我拿着我四季衣杉的包袱,我就跟老李哥分别了,吴姐说,吴姐已经约了一个王姐,他买了月台票,我问姐借钱买了车票,车开了,他还站着挥手,问我去不去,也要找几个阿姨,三人约齐了同上火车,她北京的干娘托她办些事,一九七二年,我天天只在想怎么挣钱,那年我二十二岁,我的小妹已经断奶了,过完中秋节,八月十八日,送我上车。
我明明知道我不是真的心痛,路上走一天一夜,我们是早饭后上的车,乘电车到了西四下车,第二天,大清老早到了北京,我和王姐帮吴姐拿了她为干妈带的大包小裹一同出站,可是我真觉得心痛呀,痛得很呢,我心里好苦,恨不得马上跳下车跟老李回家,我没有心痛病,没几步就到东斜街了。
干妈正在吃早点,干妈和吴姐谈了一会,吴姐说“干妈一会儿会和马参谋长通电话,她和吴姐口口声声谈马参谋长,然后我替干妈就近请你们俩吃顿饭,忙从衣包里掏出来送干妈,马参谋长住那不远,约定饭后带咱们几个到几家人家去让人看看,她请我们在下房吃了早点,干妈还吩咐我们别忘了带着自己的包袱,他住东城,干妈是这家的管家,马参谋长是忙人,干妈倒是很欣赏,我带你们到东交民巷的天主堂去见见徐神父,咱们乘早先到东城,就撇下我们忙她的事去了,大概是他要找人,王姐送上一包柿饼、包桶饼做见面礼,我幸亏连夜绣了两双鞋垫,说是一点心意,翻过来翻过去细看手工,夸我手巧,随他们挑选,约了时间一分钟也不能耽搁,你们在村里只见过敏头,看看教堂,”。
徐神父让我们进教堂,徐神父给了我一个十字架,徐神父已经做完弥撒,徐神父讲了点儿“道”,然后跟他到教堂后面一间小屋里,正站在教堂前的台阶上,他很和气,问我们是否受过洗礼,我们都没有,我也学着他蘸点圣水上下左右划个十字,跪一跪,无非我们祖先犯了罪,我们今生今世要吃苦赎罪,别的我也不懂,就像他身上挂的一模一样,又给我一本小册子,上面有天主经、圣母经、信经等等,还有摩西十戒,王姐。
不识字,”他还一一为我们祝福,我受了祝福,天主就在你们面前;望弥撒不方便不要勉强,不能守安息日;信主主要是心里诚,只得了一个十字架,徐神父特意嘱咐我们 :“你们是帮人干活的,每天都别忘记祷告;你们祷告的时候,礼拜天照常得干活儿,觉得老李和我是一体,也有份儿,心上很温暖,心痛也忘了。
活儿不会太重,为的是不爱阿姨东家长、李家短的串门儿,找阿姨的,东家的事不往外说,吴姐跟我和王姐说 :这年头儿不比从前了,工钱大致不会少,他很神气,不过也很客气,他自己坐在司机旁边,立刻带我们三个坐了他的汽车出门,也不问,谁家还敢请阿姨呀,没说什么话,他们老远到安徽来找人,只顾干自己的活儿,只有高干家了,我们准时去见了马参谋长,下干校的下干校,上山下乡的上山下乡,你们记住。
赶忙谢了马参谋长,他们家选中了我,讲明工钱每月二十五元,工钱二十五元,我们最先到赵家,他们就撇下我到别家去了,我赶忙点头说愿意,马参谋长问我干不干,每年半个月假,工作是专管一家七口的清洁卫生,出于意外了。
不是姑姑的,她带我看了各人的房间,奶奶的三间房由何姨收拾,我由何姨带到她的小小卧房里,小四妹是奶奶的宝贝疙瘩,奶奶的房间,说明午饭、晚饭几点吃,我的工作是洗衣服,洗碗就不是我的事了,选中我的是这家的奶奶和姑姑,都是手洗,家里两天没人了就是说,”我装傻说 :“不能长吗,又说了绸衣不能晒,不叫我,他们俩都有工作,收拾房间,晚饭前,等吃晚饭时,小四妹哭了,不进去,大姐、二哥、三妹、四妹都上学呢,她自己坐在床前凳上,叫我也坐下,姓赵的是女婿,她不姓赵,上衣、内衣、裤板儿、手绢、袜子不在一个盆里洗,姑姑的丈夫,不过姑姑病休,姑姑是当家人,她又带我看了洗衣、晾衣的地方,姑姑就要找你的茬儿了,也介绍了他们家的人,小件儿不能同泡一盆,”何姨笑笑说:“各人有各人的脾气,前一个阿姨走了两天了,奶奶是高干的女儿,赶早把那一大堆脏衣服洗了,还有伺候奶奶的何姨,带我见见,又看了吃饭间,都得分开,舒了一口气说 :“李嫂,四妹和三妹同年同月生,他们家有门房,饭间也归我收拾,切实指点我的工作,走远点,然后把我领到我的卧房里,她妈没有了,只上半天班,有司机,有厨子,洗衣机有,可是除了大件,男的、女的,衬衣得熨,有客人,自觉些,让我把掖着的衣包放下,我也看中你,希望你能做长,你摸熟了就知道,懂吗,”她叫我先歇会儿。
吴姐她们都找到工作了,信纸也是折好放在信封里的,信封是他开好封面的,屋前有棵大树给挡了,就把徐神父给的十字架挂在床前,邮票都贴上了,工钱都是二十二元,吴姐给我留下了电话号码,我那间卧房倒不小,只是阴森森地没一丝阳光,我有点害怕,壮壮胆,偷空给老李写了信,晚饭前何姨告诉我,也算不错的。
日子好过了,好容易盼到第一个月的工钱,我寄了二十元,留下五元自己添置些必要的东西,老做梦回家了,梦里知道是做梦,这一年可真长啊,自己拧拧胳膊就醒了,醒了又后悔,可是梦不肯重做了,幸亏老李来信说,不用愁了,车票的钱还了,冬天大宝小妹的新棉衣裤都有了。
就不去了,我一个人回家了,这一年熬过来真不容易,说是睡不着觉,想不出去吧,一身酒气,家里才喘过一口气呀,得喝醉了才能睡,礼拜天我可以去,我去过两次,人也瘦了,听不懂神父讲的“道”,一个月一个月尽盼着工钱,这一年来,他只喝最便宜最凶的酒,寄了家用钱心上好过几天,姑姑看见了我的十字架,她顶心细,告诉我西城也有教堂,到第二年过了中秋节,我有半个月假,吴姐没有,老李来接,我看他苍老了不少,我心里疼他,又少不了每月的二十五元钱。
我为弟弟定下的好一门亲事,还是我最快乐的假期,配不上,我不在家,说起来够气死人的,说那姑娘矮,弟弟是个瘦长条儿,她们正为弟弟操办喜事呢,这第一个假期,虽然家里的事,可是正房还没腾出来,我姐给退了,她另外找了一个花骚的,看来是轻骨头,妈都听姐的话了,新房就是姐从前住的房,丁子已经带了两个女儿跑了。
老李还是不见好,不知得了什么病,有病瞧瞧大夫,我不能为老李留下不走,有几个确也声名不好,我劝老李喝酒就喝好一点的,第二次又是过完了中秋节回家,走路瘸呀瘸的,说是酒后睡熟着了凉,我碰到文工团的朋友,他们欢迎我回去,可是我妈怕我做流离鬼,我们乡里唱戏的,一个月二十五元钱呢,这年还加了节赏。
带着三个儿子回娘家了,真比两年还长,我弟弟赢了钱正高兴呢,我跟弟弟讲 :我十岁偷米偷豆养活他,我弟弟就成了个赌棍,十赌八赢,剃头的姐夫又逃走了,还有些带不走的东西,撇下姐和三个儿子,三个儿子帮着种地,把剃头店盘给了另一个剃头的,成了亲,剃头的是倒插门,我说赌钱有赢也有输,剃头家具都带走了,我一人赚工分养活他和妈,说她有了亲孙子了,这次回北京,我弟弟从小贪玩,大了好赌,只剩一只剃头客人坐的高椅子,这一年,还欠两个月的房租,儿子姓我家的姓,赢得输不起的别赌,我真像撕下了一片心,她也想到北京来找工作呢,妈很乐意,我的话他一句不听,我十四岁他放牛,小两口打架,那花骚娘子就跑了,没再回来,夏至左右,老李来信,家里又出事儿了,我姐能干,还消了账,都姓邓。
我特为老李买了一瓶好酒,赵家让我回家过中秋,我想好酒送二爷爷吧,我来不及通知老李了,可是老李来信说,赵家给了节赏又提前两天放假,第三次回家,好在夜里又不用他接,他已经戒酒了,身子硬朗了,没病了,给他一个意外之喜吧,我已经走熟了。
我对老李说:“我不怪你,”我说 :“好老李,”老李说 :“他们家只一个瘫子了,老李说 :“秀秀,”老李说:“瘫子的老婆,”我说:“老李哥,只轻声说 :“秀秀,只是轻声说:“秀秀,老李含着泪说“秀秀,”我说:“能原谅,她女人不是为钱,从家乡到北京的车票好买,又不敢和教头说,我把钱交给老李,她知道我妈有钱,只见老李抱着个女人同盖在一床被里呢,他追到门外说:“秀秀,只是不敢抽噎,我咽着泪说 :“李哥呀,也不怪她,可是我别的不像妈,我的心是肉做的呀,老李大概有了钱小心了,都不敢祷告了,我叹了一口气,没说话,老李又要下跪又要搂我,又把我带的东西一一交给老李,从没红过一次脸,那年小妹四岁,老李傻站着,瘫在床上好两年了,你就不能饶我这一遭吗 ?”我说:“不但这一遭,我站了好一会她都没醒,当夜买了火车票就回北京了,妈睡得正香,是我对不起你了,我对不起你,我犯罪了,我犯罪了,我经不起引诱,我犯罪了,我们俩讲和了,是她引诱了我,可是咱们俩,你是好女人,他没有熏人的酒气了,中秋节下午就到北京了,家里的小门闩着,我到了北京,一口一口咽眼泪,别亏待我们的大宝和小妹,两手抱住胸口不敢出声,”我面子上很冷静,咱们恩爱夫妻,我听见厢房的小门开了,可是……”我重又用右手侧面在左手心重复侧,看见老李跪在房门口,我们白天是不问门的,不愿意他再碰我了,好酒送二爷爷,怕传出去大家都知道,我问 :“她是谁,也顶和气,不懂男人的苦,常来借钱,我妈的房门虚掩着,我怕闹醒了妈,中秋节回乡的车票难买,我挨桌子坐在凳上,从此……”我用右手侧面在左手上画了几下,可是我良心不安,”老李合着双手对我拜拜,我推说北京东家有急事,我恨不能和他抱头大哭呢,假装借钱来勾引我的,我把拿着的东西放在桌上,你还照样儿孝顺我妈,就这爱干净像妈,他才坐下,做着手势叫他起来,秀秀,咱们还是夫妻,只摇头,站在她床前,抱了他们,大宝六岁,你养得活瘫子一家人吗,我急得跑出门去了,我就从我家大门悄悄进去,我买到了特别快车票,压伤了腰没死,”瘫子是矿工,怎能怪你,我洗了一把脸,流着眼泪,很壮健,我照旧每月寄你二十元一一只是我问你,没斗过一次嘴,我现在是一个有罪的人,他们正和我弟弟玩呢,可是我…”我又流下泪来,你不能原谅吗,叫他替我一一分送,我欢欢喜喜地赶回家,从妈妈的柴间进屋,他看见我了,走进妈的屋,有人出去了,抬起泪眼,也含着一包泪,我指指床,气色也好,他也怕妈醒,”我簌簌地流泪,”他想来拉我,我仕躲远些,其实,我嫌他脏了,这我知道,表示永远分开了,还有以后呢,你铁了心了,有抚恤金,会代你向神父忏悔,你可得天天祈祷,可我心上真是撕心裂肺的疼呀,把妈叫醒,我把他们叫回来,我亲了他们,吃的、玩儿的都给了他们。
就跑去找她,可是中秋节要找阿姨的人家肯定有,不过你干不了,谁也干不了,说自己看看去,我不能回赵家,我就没好处了,我白忙个啥,要看孩子的,又要能带孩子,她正忙着过节呢,我见了谁都没脸,条件没那么样儿的苛刻,她忙得连茶也没请我喝,是个阔气的华侨家,只不过过个中秋节,问她要了华侨家的地址,中秋节是回家的日子,别家也有找替工的,她说:“有是有,讲定一连三年一天一夜也不能离开,谁会从家里往外跑啊,我认识一个荐头,又要相貌好,工钱面议,面议,”我把老李送我的点心送了她。
说孩子还没出院呢,有没有保人,我问工钱多少,还得看孩子喜欢不喜欢你,她说 :“还得上医院查过身体,一天一晚都不能离开,我找到了那华侨家,我见到了那家的太太,有保人,我说当然有,门口问我谁介绍的,我是没牵没挂的,工钱至少二十五元,她不爱换人,”我说:“我有事要到东堂去找徐神父,孩子得带到三岁上幼儿园,得请半天假,好大的房子,我要和东家当面谈,她把我打量了几眼,要找个长期的,以后就没事了,”。
有没有带过孩子等等,没问题,没问题,查身体需空腹,带我到医院去查了身体,看护抱出娃娃来,她家娃娃吃母奶,一滴水也没喝,那太太把我带回家,我正好空腹,这位太太让我换了衣服洗了脸,很健康,是个女孩,我对她笑,她还不会笑呢,只伸出小手来抓我,是表示要好的意思,问了我的姓名,家里的情况,保人是谁,可是睡觉跟阿姨,工钱呢,每月三十元,以后慢慢加,我请的那半天假。
赵家给三十元,又答应用我的节钱买些好毛线,我以后也打电话辞了赵家,我得了双份儿节赏,答应代他找徐神父忏悔,这家我第一天去就给了六十元,我照旧月月为他寄二十元,这天是中秋节,还给了好多半新的衣袋,我立即给老李写了信,为他结一件他羡慕的带花的上衣,我告诉他地址改了,我们还是夫妻。
他听我说完,说我是个不寻常的女人,我先找干妈和徐神父约好了时候,见了徐神父,诧异地看了我半天,才请了半天假,他说他也会为老李求主饶恕,叫我嘱咐他天天祷告,主是慈悲的,他还祝福了我们两人,我寄了这封信就死心塌地在这华侨家一干就是三年,娃娃送进幼儿院,这家就辞我了。
屋里两个孩子都大了,我两个孩子都和我生疏了,三个孩子什么都争,不像大宝小妹两个要好,只老李热情,我只推说,先给亲孙子吃,妈一心只疼亲孙子,老李说,姐的三个孩子,他们都不在意了,这次回家,我回家,我挨着我妈睡了两晚,都结结实实,我妈有了好吃的,大宝小妹都靠后,姐挣了钱不寄家,一起吃,从此我只是一个打工挣钱的人,老打架,一起玩,哥哥还知道护妹妹,又回北京找工作了,我出门。
老李告诉我,瘫子已经死了,瘫子的老婆小周认我妈做了干娘,老李还和她在一起呢,老李心上还是向着我的,我后悔对老李太绝了些,我实在后悔,常过来照顾照顾,我也见过这平眼煽鼻的周姨,远不如我,人还老实,只是他不敢亲近了,我并没有那么嫌他,徐神父的祝福,是祝我们重圆吧,回想起来。
他就带了大宝小妹到镇上,大概小周也到镇上工作了,老李和朋友买卖做得不错,如果我回去,劝我回去,老李因为姐姐不寄家用,小妹上小学,信尾总带上一笔“小周问候李嫂”,他有朋友在镇上开饭店,大宝送到制衣厂做学徒工,他不干了,三个孩子都吃我,要他帮忙,他每次写信,她也许会另嫁人,我拐不过弯儿来。
帮老李做买卖,犟着不去,现在手里一大把钱,她一个月前去世了,还说是供养我呢,我自己钱也攒了不少,留给我一大笔钱,家具都是老李置的,我不愿意,我不愿意,我也不愿意,她去世前对我说:“李嫂啊,他谈了一个很漂亮也很阔气的好姑娘,老李买了地,嫁老李,也到镇上去,省钱,存钱,我贴了钱,你一辈子为家里人劳苦,一辈子只知道挣钱,是没工钱白吃饭,也是没工钱白吃饭,”可是我回哪儿去呀 ?我是苦水里泡大的,大宝做了工人,还赔钱,帮儿媳妇看孩子,帮女儿看孩子,她还不到结婚年龄,老李特为我留着一间我的房,我为他们在老李的新屋上加了一层楼,这回该家去享享福了,最后我伺候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太太,小妹看中一个装修专业户,做了婆婆,很发财,工资也不少,儿女都在国外,我特地到镇上去受一双新人叩头,我每年走亲戚似的也回乡,盖了房子,他们成亲,逃到北京同居了,自己吃一根冰棍也舍不得,什么用呀,他又贴别人,回头看看,一九六八年我十八岁。
也不愿给人花,我不会花,一九七五年我二十五岁,这五年是我一辈子最幸福、最甜蜜的五年,吃得好,只是赔钱,和老李只是挂名夫妻了,当初只为了每月二十五元的工钱,住得好,现在捞不回来了,我二十二岁,扔掉了一辈子的幸福,什么高级饭馆没吃过?什么游乐场没玩过?什么旅游胜地放到过?我自己可不会花钱,帮人做事还挣钱,一九七二年,到北京找工作,现在一九九五年,我也四十五了,中年人了,我做阿姨也养娇了,跟着主人家,带那华侨娃娃的时候,也舍不得,手里大把钱。
前面一半是苦的,又辛苦劳累,也够劳累,我吃了苦,究竟是吃人家的饭,为了钱,有了钱,只害老李犯了罪,为谁赎了什么罪,实在也是苦的,后一半,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,便是那最幸福的五年,又愁吃愁穿,虽说享福,夜里睡不安,白天得干活,我真是只有芥子大的命吗?我还是信主的呢,做人好可怜,吃苦,没用,我活一辈子是为啥呀?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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